过日子丨19:母亲的礼物
今天完成家庭自然体验师的任务,盘点厨房里食物的来源,在冰箱里整理了一圈顺便记录数量,才发现五一的时候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还真不少。外婆种的菜籽榨的油,一包外婆种的花生炒好了,几包斩好冷冻的外婆和姨婆养的鸡鸭,外婆晒的笋干,姨婆用自家鸭蛋包的皮蛋,一小瓶母亲做的豆腐乳,还有母亲过年做的几根香肠一只腊猪耳朵,甚至还有一只腊鹌鹑。
这些都是五一的时候我从家里带来的,是母亲的娘家人给她的礼物中的一部分。外婆姨婆都是和善勤谨的老人,自家出产的东西这么多年源源不断的送给子女们,所以母亲总有收不完的食物,我们也跟着母亲享受到外婆姨婆的关爱。但在母亲和我之间,这却是第一次心甘情愿赠出与接受礼物,不附带其他额外的目的。这可太不容易了。
五一的时候恰逢小侄女满月,我回家探亲去了,带上了我给侄女钩的鞋子帽子小斗篷什么的,还有一包用剩余棉线头钩的发圈和发夹,风格各异,除了给小侄女将来用,有几朵颜色沉稳的发圈,家里的女眷们也可以戴。回到家中,大家打过招呼,拿出礼物按个人分送完毕后,拿出头饰让母亲先选。我是见过母亲耍小性子的,一不小心就可以闹出薛姨妈送宫花的风波来,所以稳妥起见,让母亲先来。她选了一朵深绿色的之后,我又替她拣了一朵蓝色的,母亲十分开心的收下了。然后我又拿了一朵深紫色的说这个给姑姑,余下颜色活泼鲜亮的留给弟媳妇和小侄女,母亲点点头。
部分发夹和头花
你看,送个不值什么的头花都那么细致,你说我累不累?也不止母亲如此,礼物的性质在家族中绝不止物品那么简单,背后是与亲疏远近关系轻重绑定在一起的,甚至可以从一个小小的礼物差异推测出对这个人重视与否。要是这样定义礼物的性质,那礼物就变成了一个衡量尺,这让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不胜其烦不堪负重,后来干脆同样的礼物直接按户数买一批,这下世界省心安宁了。
母亲也是这样看待礼物的,每次从外婆那里拿了食材回来,母亲都十分开心,自豪有个心疼自己的娘家。然后从吃这些食材开始,到全部吃完为止,母亲永远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外婆对我们多好,人家辛辛苦苦做了给我们,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巴拉巴拉。光要我们感恩外婆还不够,还要含沙射影捎带上父亲这边的亲戚或者我们曾经施恩的邻居,人家那么多怎么不给我们点?
你以为母亲是好吃懒做想要别人给的人吗?并不是,她十分能干要强,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家的鸡鸭比别人养得多,粮食蔬菜比别人家长得好,连装豆瓣豆豉泡菜等自制辅料的坛子都没有空过。但她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无法在生活中找到成就感,而且习惯性给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附加上其他人给予的无可奈何的意志。举个例子就知道了,随便路遇一个正在劳作的人,夸他勤快,作物长得好,你一定会听到一句:“那有什么办法呢?要吃饭哒,被逼着做呗。盼着别人拿,又没得哪个拿的嘛。”后面的或许是自嘲式的谦虚,前面的“那有什么办法”就是固定句式。平时还好,一旦有了什么委屈或者矛盾,这种“不得不”的思想就会立刻转化为“都怪你”,可怕的道德控诉与指责就开始了。
乡土社会自有一套逻辑
当礼物也附加上情分值和“不得不做”之后,无论是送礼还是接受礼物都会变成一件痛苦的事情。送礼物者盼着对方感恩,接受礼物者要从礼物分量来判断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只要还打算在乡土血缘维系的圈子里混下去,谁也不会占对方便宜。所以送礼物与收礼物就变成了打明牌,一场大事还没做之前,双方都会知道哪些人大概会来,会送多少价值礼物的,自己应该准备怎样的回礼。这其实不是送礼物,这是人情交易,但是大家不会赤裸裸的说出来,而会用“他们对我们好”来掩饰。
基于这样的人际逻辑,就会呈现出另一个更常见的现象,做任何事情都要特意向外人表白一下,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和对他人的贡献。比如A帮了B一件小事情,无论这件事是A主动还是被动帮忙的,情愿还是不情愿,你很快就会听到A向周围人说:“B找到我这里来了,我不帮他哪个帮他嘛,都是一家人,不说外道话。”这是比较高明的,还有更低级一点的,就可能直接变成:“B都找到我了,我能说不帮吗?有什么办法嘛。”这其实就是在放情感高利贷,明晃晃的标价,今日我帮你了,我要立即把这个人情要回来,你要感恩,我怎么索要回报都不为过。感恩这种事情,一旦被要求,就一点情分都不会剩下了。
茶馆,小镇的舆论集散地
而当家里的“我对你好”也附加了情分值和“不得不”之后,事情就变味了。母亲在饭桌上不厌其烦的要求我们感激外婆和同时指责其他人的行为,也会让我食不知味,觉得吃饭都是煎熬,时常因为反驳而被恶狠狠的诅咒或者被直接夺过碗来摔碎,甚至还会一耳光甩过来让我鼻血横流,理由是胳膊肘往外拐不顺着她说。母亲又时常在主动为大家做事之后,抱怨大家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而我们真的感谢了,她又会觉得是假惺惺,下一句立刻补上:“那你就要听我的,顺着我的意。”久而久之,母亲说什么我都不接茬了,她则更愤怒,时常在不顺她意的时候用各种恶毒的乡下土话来刺激咒骂我,希望能得到我的回应和反抗,然而她失望了,我的嘴是丝茅草割的口子,一言不发。沉默是利器,无论母亲多愤怒最终总会妥协。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日子是很痛苦的,但是也给我探寻这一切背后根源的动力和契机。同时也因为那时候礼物与人情背后的附加条件,让我对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敬而远之,也就远离了一些画饼的人。而父母的勤谨换来的踏实生活,又更加深了这一点。这算是另一个角度的收获了。
工作之后我开始给父母和亲戚们准备礼物,然后我也陷入了这样礼尚往来的怪圈,礼物有区分会得罪人,老人又特别客气,收了礼物惦记着请我吃饭,这要消耗大量的时间。而我也因为给大家送礼物反而变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有了更多的谈资。某些没有分寸感的亲戚更是主动上赶着分享他们的人生哲学,工资问到个位数,恋爱问到说话细节,隔三差五教我做人,话里话外要我顺从,要我做他们心目中的“聪明人”。
慢慢的,无论是送礼物还是收礼物,我们都很不自然。每次给父母准备礼物虽然考虑到父母各种需求和实际情况,但是总有花钱买清净的心态。或者说,当年我认为母亲的抱怨和控制是因为她生长的年代物资贫乏使她缺乏安全感,那么现在生活好了,她总该改变了吧?而母亲恰恰相反,她觉得把孩子养大了,没有功劳有苦劳,大家更应该听她的了。所以每次离家母亲要我带点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她会加上附加条件,总是以路途遥远不方便拒绝了。
岁月流逝,年岁长了,历事多了些,见了那些闪闪发光的人和事。一系列断舍离之后,整个世界都清明了。读过了一些书才知道童年让我痛苦的母亲的行事方式、要求顺从的洗脑、和稀泥扯是非索要感恩的传统家族关系原来叫共生绞杀,家族和环境对我的驯化是希望我融入到那个共生链条中去。然而,因为时代的变化和自我的察觉,这个链条离我越来越远了。
五一回家也就变成了一件轻松的事情了。第一次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不必出于人情关系而被迫应酬,亲戚们也有了更多的边界感,都克制着不当面打听年轻人的私事了。我也第一次有了耐心坐下来听几代女性讲她们的故事,然后串起来才发现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巨婴国》。听完母亲的故事我特别感慨,终于明白一个曾经那么能干爱唱爱笑的人,何以一点点走到那样暴躁专制的样子。上一代传下来的传统道德对女性的绑架,父亲的性格,还有无数生活中得不到认可和回应的琐事,天地好似一盘大磨,人就在这中间慢慢磨。还好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而且母亲五十五岁的时候在我和弟弟的支持下,她有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工作,重建了她自己的人生秩序。加上父亲今年的变化,也让她有了一些安慰,并自我安慰到人这一辈子要往好处想。
在家的时候吃到母亲做的腐乳十分可口,称赞了一句。她立刻追问要不要带几块走,我说好,然后打包的时候又问要不要鸡鸭,要不要干豇豆,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堆东西。我欣然接受了,母亲十分开心。
当没有了各种附加的关系衡量,礼物回归于心意本身,赠送礼物只是传递出去善意,接受礼物也只是接受了善意,我与母亲都轻松了许多。这轻松背后,我们都走过了大江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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